诗 三 百 一言以蔽之思 无 邪

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论语·为政》

首先我们要知道,这段话出自《论语》的《为政》篇,而解读《为政》篇则必须是要联系其内容当时的政治的,是一定要联系时政的。

先解释“一言以蔽之”中的“一言”和“蔽”。

“一言”。孔颖达《诗经正义》有:“句则古者谓之为言”。刘宝楠《论语正义》补充说“引此文谓之以‘思无邪’一句为一言也”。也就是说,一“言”必须得是有所出处的引用,这才能算是一“言”。很显然地,这里孔丘引用的“思无邪”出自《诗经·鲁颂·駉》。

“蔽”。何晏的《论语注》有:“蔽,犹当也。”而郑玄的《论语注》则有:“蔽,塞也”。刘宝楠《论语正义》补充说:“塞、当,义同。”也就是说,“蔽”的解释应该接近现代汉语的“挡在前面并有所担当”的意思。当然简便通俗的理解就是“简而概括”。

然后来解释一下“思无邪”。

駉駉牡马,在垧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鱼,以车祛祛。思无邪,思马斯徂。——《诗经·鲁颂·駉》

这是《诗经·鲁颂·駉》中的一段。前面描写牧马的种类、颜色,描述出一个什么马都有的壮观景象,后面两句是夸赞和想象许愿。孔丘用“一言”来“蔽”《诗经》,这“一言”恰恰又出自《诗经》本身,这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然而要搞懂“思无邪”,就得搞懂这首《駉》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

《毛诗序》:《駉》,颂僖公也。僖公能遵伯禽之法,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鲁人尊之,于是季孙行父请命于周,而史克作是颂。

《毛诗序》是解读《诗经》原貌的好工具。而《毛诗序》这段其实说得很清楚了:①《駉》是史官写的,其中是肯定有史观笔法的。②这首诗的目的是为了颂扬鲁僖公时代的鲁国政治,具体来说就是鲁僖公采纳展伯禽(柳下惠)的政治主张,遵“三王之道”治国。③这首诗的颂扬手法就是通过描述僖公时期牧马盛况来赞颂鲁僖公。④最终的“思无邪”中的“无邪”便是史官笔法中对鲁僖公时期鲁国政治的盖棺论定(“思”为虚词,句首发语词,无意义,这个在治经上没争议,不再专门列出了)。

说了这些,我们就不得不去了解一下“时政”了,也就是鲁僖公到底干了些什么、什么是柳下惠的政治主张、什么是“三王之道”:

鲁僖公(姬申)大事年表:

僖公元年(前659):齐桓公(姜小白)带领华夏阵营抗击南蛮北狄,为华夏争取生存空间。

僖公17年(前643):齐桓公(姜小白)病危,他托孤宋襄公(子兹甫)后病逝,死后得到“桓”这一谥号。华夏无伯。

僖公22年(前638):泓水之战。楚国率南蛮势力趁华夏内虚而大举进犯,于泓水大败宋襄公(子兹甫)。华夏阵营全面陷入被动。

僖公24年(前636):晋文公(姬重耳)归晋即位,晋国崛起。晋文公带领华夏反攻蛮夷。

僖公33年(前627):鲁僖公(姬申)卒,死后得到“僖”这一谥号。

(以上部分整理自春秋三传,限于篇幅,不再罗列原文)。

由上可见,鲁僖公的这33年,恰恰是华夏世界最为艰苦、动荡的33年,华夏阵营和蛮夷阵营的斗争很是激烈。

而就是在这33年间,鲁僖公采纳大夫展禽(柳下惠)的“遵三王之道”的政治主张:俭以足用、宽以爱民、务农重谷、牧于坰野。这使得在华夏世界最为艰苦、动荡的33年里,鲁国百姓反而能够安居乐业,鲁国也保持强大,并出现了《駉》中所描述的盛况。所以“鲁人尊之”、所以“季孙行父请命于周”,于是“史克作是颂”,有了《駉》这首颂诗。

史官以“思无邪”颂鲁僖公之政,即颂其“遵三王之道”。而至此,“思无邪”的含义也比较容易得出了——即史官笔法下的具有“遵三王之道”这一颇具政治深度与礼法深度的政治赞美。

那么我们又要面临另一个问题了,“遵三王之道”这样一句话为什么能概括整本《诗经》?难道《诗经》全篇的内涵都是“俭以足用、宽以爱民”这些政治上的东西吗?

为了理解《诗经》原貌,下面上几段《毛诗序》原文:

《子衿》,刺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修焉。

《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

《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

《击鼓》,怨州吁也。卫州吁用兵暴乱,使公孙文仲将而平陈与宋。国人怨其勇而无礼也。

《木瓜》,美齐桓公也。卫国有狄人之败,出处于漕。齐桓公救而封之,遗之车马器服焉。卫人思之,欲厚报之,而作是诗也。

……

奇怪了吧?“青青子衿”不是情诗么,怎么成了“刺乱世而废学校”的时政诗了?“关关雎鸠”不是情诗么,怎么成了确立周天子后妃礼法的诗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怎么成了批判卫废公穷兵黩武的诗了?“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怎么成了记载狄人灭卫、齐桓存国这种记录国家存亡的诗了?……然而,至少在宋朝以前,《诗经》的原貌就是这样的。

不得不说的是,在那个时代,《诗经》是用来教育贵族的,即教育“人”的,而不是教育“民”的。(其实先秦古书上涉及“人”字的,如“齐人”、“郑人”、“鲁人”,那都是指某国的一般贵族。而“国人”则指封地治所之内的一般贵族。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人都是贵族体系的,受华夏礼法约束。平民则是“民”,“民”是不玩礼法这套的。“人”、“民”这两个字古今异义)。《诗经》作为教科书,即便是涉及到了情爱描写,其本意与主旨确实也都是“遵三王之道”,即都是有极深的礼法理念和政治思维的。这是《诗经》的本意。而在陶渊明《圣贤群辅录》中也验证了这一点:

陶渊明《圣贤群辅录》:

颜氏传《诗》为道,为讽谏之儒。

孟氏传《书》为道,为疏通致远之儒。

漆雕氏传《礼》为道,为恭俭庄敬之儒。

仲梁氏传《乐》为道,以和阴阳,为移风易俗之儒。

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辞比事之儒。

公孙氏传《易》为道,为洁净精微之儒。

《诗》的本意,即以“讽、谏”为其格式,来实现从政(正)的目的。而从政的目的,即“遵三王之道”。所以说,“思无邪”,“思”为句首发语虚词,而“无邪”则应解释为“遵三王之道”。

当然了,在历史跨入到人、民不再有明确的阶级区分的宋朝之后,《诗经》又渐渐产生了新的更为文艺的解读,这是后话。

补充点题外话:

看到《诗经》是从政的,看到“思无邪”是“遵三王之道”。大家都会有一种文艺玻璃心碎了的感觉。这是在所难免的啊。

就像,其实《论语》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里,“习”是“讲”的意思。当时用刀笔刻竹简,累死人了。上课时只有老师一人有教材(竹简),不可能学生人手一本教科书的。所以把竹简上的字告诉学生,这叫“传”。把那个字的含义告诉大家让大家弄懂,甚至涉及礼法舞蹈的,还要操练一下什么的,这才是“习”。只“传”而不“习”,学生听不懂的,这就误人子弟了。所以有句话叫“传不习乎”,就是指曾子作为老师反躬自省,不能只“传”而不“习”,这样误人子弟。而“学而时习之”就是说老师根据“身中时、年中时、日中时”这种按时间分配任务的先三代学习制度(《大戴礼记》、《小戴礼记》都有详细记载)来对学的内容进行操练。为什么说这种制度能“不亦说乎”?因为少年时从读书写字学起,长大点儿了循序渐进学更深的东西;春秋天气好,在外学御射,夏冬天气不好,在室内学礼乐……总之这套制度安排得科学合理,所以“不亦说乎”。当然还有第二句“有朋自远方来”,“朋”和“友”完全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班固《白虎通义》有“《礼记》曰:‘同门曰朋,同志曰友’。”然后《论语》原文只是说了“朋”,其实解释时是否能加上“友”的含义这是需要谨慎对待的。

再比如,“女子在家里要三从四德”。“女子”是“子”这个政治地位的女性,这类人大概占全女性人口的1%,甚至还不到。而“家”则和“国”对应:“国”是诸侯的封地,“家”则是卿大夫的封地,礼法上虽然比“国”低一级,不过在“家”这个政治单位里也绝对是有独立的执政体系和成建制的军队的。“女子在家里”本身就是个政治概念了,怎么可能是修身做人的概念?而且,“三从”是指女性在礼法上的一种父系血缘亲疏划分标准,是礼法概念;而“四德”则是专门用来约束“女子”这类政治地位很高的女性的,这东西和一般女性有什么关系?

总得来说……时过境迁。字的含义都变了。不看注疏,不看三礼、三传,不看白虎,用现代汉语思维强行脑补上古汉语,很难的。

上面是15年5月13日内容。下面是15年5月14日补充:

大家无法理解(或者说无法接受)的地方似乎集中在“人是贵族,民则不被当做人来看”这句上。毕竟古今异义了。这里介绍一下整个先三代的华夏宗法体系,还有维护宗法体系的“孝道”。这样大家应该可以理解的更透彻一些。

为方便解读,先上《孝经》原文。

《孝经·天子篇》: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

《孝经·诸侯篇》:富贵不离其身,然后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盖诸侯之孝也。

《孝经·卿大夫篇》:非先王之法服不敢服,非先王之法言不敢道,非先王之德行不敢行……言满天下无口过,行满天下无怨恶。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盖卿、大夫之孝也。

《孝经·士篇》:忠顺不失,以事其上,然后能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盖士之孝也。

《孝经·庶人篇》: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

然后就方便解读了。对于天子而言,天子其实就是整个“华夏”这个超大型宗族的“万世嫡长子”,每一代的天子都是整个天下的代理人。天子的职责就是养天下,所以“孝”对天子的要求自然就是“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

然后作为华夏核心的庶出而分封出来建“国”的那些诸侯们,每一代诸侯又都是“诸侯”这一脉的千世嫡长子了。他们没有代理天下的资格,但是他们代理一个“国”,所以他们有“养其国”的职责。所以“孝”对诸侯的要求自然就是“能保其社稷,而和其民人”。

再往下,卿大夫作为诸侯的庶出,他们每一代又都是“卿大夫”这一脉的百世嫡长子了。他们最初被分封出去建立了“家”(家是政治单位,其实就是小型的、低档次的“国”,家里是有政权和军队的)。他们的职责自然就是“养其家”了。所以“孝”对他们的要求就是“三者备矣,然后能守其宗庙”。

然后士又是更偏远的庶出了。他们没有那么大的封地了,但是他们有自己的产业和事业。所以“士”这个社会阶层的职责固然就是“保其禄位,而守其祭祀”。

最下面是“庶人”。到了庶人这一级别,上面的天下、国、家,还有禄位、祭祀,这些都已经有所归属了,庶人没有什么政治资本了。当然也没什么政治压力。对他们而言,不需要养其天下、养其国、养其家、守其禄位。那么他们要做的也就是让社会安定,别出乱子。所以“孝”对他们的要求就是“谨身节用,以养父母”。

这里稍微提一下,“孝道”只有在最低的庶人这一层才提到了赡养父母。确实是这样的。

那么我们其实就可以看到,“孝”其实是自上而下寻求社会统一的理念,是从“宗庙祭祀”这种祖先层面往下推的。而并非自下而上地从父母这一层往上推。

以“孝”的立场来看。地位最高的,是自己的“祖族”,也就是所有人的祖先。这是所有人的根本。但是自己可以去祭祀吗?不可以,祖族有天子负责去祭祀了,天子是祖族一脉最纯正的后裔,是万世嫡长子。而自己能祭祀哪一层呢,能祭祀自己这一支被分封出来的那第一位先祖。

地位其次的,是自己的“宗族”,也就是自己这一大分支脉系的所有人的祖宗。这是自己这一大脉系的根本。

再其次的,是自己的小“分支氏族”,也就是自己这一小支的祖先。这是自己这一小支的根本。

最后的,是自己的父母。谈及父母的时候,其实已经是身份格外得低的情况了,以自己的血统和社会阶层根本没有资质去守护祀养自己的更远的祖先了。所以自己只需要把自己这一极其小的小分支祀养好就行了。

当然如果父辈是“士”而自己是分封出去的“庶人”,自己没有得到继承权,那么自己其实是没有规格祭祀父母的,因为父母应由自己的获得了作为“士”的继承权的那位兄弟来祭祀。自己只需要奉养活着的父母就行了。

有句话叫“以孝治天下”。“孝”这个东西在先三代肯定是用来治国、治天下的。它是一套宗法概念,说白了就是“各就其位、各司其职”,而绝对不像现在理解的“孝等同于父母长辈”那样。或者可以说,“孝”是一个全华夏参与的、用来捍卫整个华夏文明体系的一个很伟大的事业,这是“孝”的根本。我们今天理解的“孝”恰恰是孝道中最低的“庶人之孝”这个层面了。“孝”这个概念也是古今异义了。

当然了,我个人觉得:正如同我们天天用“算术”,然而“算术”绝对不能等同于“数学”一样。“算术”是一种工具,“数学”是一种思想、一种精神。数学的根本是哲学、是理性,而绝非算术。即便我们都不是数学家,即便我们天天使用的只是算术,且算术几乎占据了“数学”概念的90%以上的成分,那么我们也绝对不能说“算术就是数学”、不能说“算术是数学的根本”,因为这些说法是对“数学”这种思想、这种精神的亵渎。

同样地,“孝”是一个内涵很深的概念,是追本溯源地自上而下推的概念,而绝对不是一个从父母这一层自下而上推的概念。从“孝”这个理念出发,“祀养父母”还真的就是“孝”这个体系的最低最低的细枝末节了。祀养父母肯定是人人都要面对的,但是如果你说这就是孝,那就明显是典型的完全不懂孝了。

从根本出发推演到细枝末节,而不应从细枝末节出发证根本。说“孝道”就仅仅是针对父母长辈,这个思维其实恰好反过来了。

然后还得补充一下“人”和“民”。上面所说的这个以“孝”维系的大宗法体系,最低的适用层次是“人”。需要知道的是,“人”不是我们现在理解的人,“人”是贵族。现代汉语理解的“普通人”更接近上古汉语里的“民”,而绝对不能等同于“人”。从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到庶人的这个体系,人的规格确实最低。但是民则是在体系之外的,连体系都进不了,“民”是不被当做“人”看的。《孝经》里严格规定了天子之孝、诸侯之孝……乃至庶人之孝,但就是没有民之孝,因为民不适用于华夏之礼。虽然民也是现代理解的“人类”,民和人属于同一物种,但他们在华夏礼法体系之外。它和“人”的政治成分不同,“人”和“民”是不能混用的。我得重申一下:民是在华夏礼法体系之外的,他们不玩“礼”这一套。孔丘说过“敬事而爱人,使民以时”,人是要爱的,民则使就好了。当然爱民也是可以的,只不过礼法上对“爱民”不作要求。《孝经》只有在诸侯之孝里才有“和其民人”的要求,而且人、民并用“和”(“和”又是一个古今异义的词汇啦,绝对不是和和睦睦的就是“和”,而是该和睦就和睦,该打就打。竞争与合作这两种套路处理得恰到好处而没有固守任何一个极端,那才叫“和”)。“人”和“民”是不同的两类群体,而人绝对是适用于礼法的贵族这一层的,民则不是。

这样写了这段,应该能方便读者理解先三代的情况了。

以上是15年5月14日补充。以下是15年5月21日再补充:

看来大家没法接受的还是“人”、“民”的界限的问题。

举例来说,孔丘是“人”,他子姓孔氏,子是他的姓,孔是他的氏。

孟轲是“人”,他姬姓孟氏,姬是他的姓,孟是他的氏。

屈原也是“人”,他芈姓屈氏,芈是他的姓,屈是他的氏。

庄周也是“人”,我没了解他姓什么,“庄”肯定达不到姓的规格,庄是氏,不过拥有氏一般就肯定拥有姓的,所以庄周也是“人”。

至于说谁是“民”,庖丁就是民,庖是职业,丁是名,庖丁连姓氏都没有,他是民。

总得来说,人是肯定要有姓氏的,姓说明你来自哪个族,氏则看出你这一支的发展情况,这是华夏特有的敬天法祖的一套东西。而民不属于华夏族系,民没有这一套。当然了,有些人,即便过得很惨,混得都完全不如民了,但是从血统和文化体系上说他们依然属于华夏族系,属于“贵”的这一族,所以人指贵族。

至于有些评论说的“人也可解释为普适性的人类”这点,我也是赞同的。人和民从出生开始,就面对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存世界,民又是不被教育、没有文化的。华夏世界的基础自然就是人了,那么人在表述时确实就具备了华夏文化语境中的普适含义。

【鸣谢】学术支持:一心书院、中国药科大学国学社、南京国学研究会